澜水城,郡守府。
陈生桃的面色灰败,双鬓松散凌乱,再不复平日里的一丝不苟,不过一夜之间,头发已白了一小半,一股暮气在这位正值壮年的封疆大吏面上缭绕不去。
“五万人……你们的心真的毒啊。”陈生桃叹了口气后对卫道钏说道。
“今日来此就是想跟侯爷解释此事。”卫道钏起身一礼后,郑重的说道:“我们探查了澜水上游,发现有人掘开了上游的湖坝。看守大坝的军士已尽数被杀,从军士被杀到掘开湖坝,不过半日功夫,这非人力所能办到之事。”
陈生桃面色一凝,示意卫道钏继续说。
“澜水的上游,靠近五钱大泽,而也只有在五钱泽内世代聚居的钱狸一族才能办到。他们的手爪尖厉、力大无穷,数量足够的情况下旦夕之间就可开山断河。”
陈生桃回忆起关于钱狸一族的记载,似乎也想起来一些有关的记载,他犹疑地问道:“钱狸一族不过喜好些金银,他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。”
“所以我家主人托我给您带个话,关于我们之间的合作,务要坦诚相待、精诚无隙,事涉三千里富饶的青岚州以及传说中的昭明库藏,天下势力都在盯着这个地方,不要等到大势已去那一天真的到来后,再追悔莫及。”卫道钏的语气有些生硬,带着警告的意味。
“我五万青岚子弟尽数命丧澜水,你家主人还真会说风凉话。”陈生桃哼了一声说道。
卫道钏听罢,轻笑一声道: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那五万人都是前节度使陈鹤的旧部,侯爷这一手棋难道不也是在护自己的大龙?”
陈生桃面色不善地盯着卫道钏,良久后说道:“我陈生桃自视无愧天地与山西父老,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。”说罢,他端起茶盏潎了潎浮着的茶沫,继续道:“不早了,说说你家主人接下来的计划吧。”
“我家主人说,可以让水再浑一些。他还说,侯爷您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陈生桃若有所思片刻后,清浅一笑道:“那你回复你家主人,若要我引他家入局,那先前的条件可要重新谈一谈了。”
……
翌日,澜水城全城戒严,城内守军尽出,将无乡院、元宝斋等姬氏名面上的产业尽数查封,用的名义是资敌之罪。同时,澜水城中流言尽起,说姬氏在青岚州一方面大肆垄断高利行业,一方面勾结贼匪欲行不轨。一时间,民怨沸腾、群情激奋,大批受蛊惑的民众不顾官兵的阻拦冲入姬氏的商铺内大肆打砸抢夺。但陈生桃只是查封了姬氏的产业,并未有抓姬氏的人,或者说,等他的守军查封姬氏产业时,所有店铺的掌柜伙计早已经消失不见了。
对姬氏出手的后果很快呈现,原本每日顺着澜水往来中都、海外的商船几乎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干净净,大量的粮食、蔬菜、生铁、盐、糖等供给充足的商品纷纷断供,彼时秋粮未下,澜水城的家家户户并没有多少存粮,这下纷纷傻了眼,待到街上还开着的米行一问,一两银子才能买半两米!就这价格还只是晨时的价格,如果到了下午,翻一倍都不止。有人煽动去衙门讨要说法,还有人直接联合许多百姓冲击城中的粮库。
这下可触动了陈生桃的逆鳞,大刀挥舞着斩首了几十人后方才平定城中的骚乱。澜水城百姓无奈之下,只得纷纷来到已经枯死的沧澜巨木之下,重新将灵木庙修起,跪在那每日祷告不休,只求神木能再次显露神迹,救百姓于水火之间。结果官府一纸告示贴在了灵木庙大门口,上书姬氏囤积居奇、巧取豪夺地多宗罪名,甚至将沧澜巨木枯死的原因都归咎于姬氏的头上,直说他姬氏逆天而为、寒了圣心,这才降下神罚。
已经无路可走的民众再一次被激起了愤怒,满城追索姬氏之人,发现一个人影子都没抓到后干脆一把火将无乡院给点着了。
可怜旖旎风光了百多年的无乡院,最终付之一炬。
又过几日,中都一道旨意进了陈生桃的郡守府,圣旨上大骂陈生桃不分忠奸、肆意妄为,话说到重处甚至说出了包藏祸心、图谋不轨这等掉脑袋的话。陈生桃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衣摆上的灰尘,一巴掌打掉了传旨的中官满嘴黄牙,而后极其自然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圣旨,扯了个粉碎。
跟在他身后伺候了一辈子的长随,见陈生桃这个闻名天下的巨儒竟也能做出如此悖逆的事,不由得将头又低了几分。
“十岁时,我随父亲出仕山西郡,那时白氏帝国已是油尽灯枯,盗匪横行到处烧杀掳掠,一片哀鸿。那天,一伙势力极大的贼匪驱赶着几百名百姓来到澜水城,想要胁迫我父亲打开城门。当时山西郡能够有一战之力的军队不足五千,而且受制于统军将领,根本不听我父亲的辖制。我和我父亲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贼人像射猪狗一样,将几百名手无寸铁的百姓一个接一个地射死在城下。”
“他们惊恐的眼中满是泪水,疯了一样地对城上大吼开门。门不开,他们就开始咒骂,用最恶毒的语言骂我们,而根本不去管正在射杀他们的贼匪。”
“我的父亲也在哭,他一句接一句地喊着自己无能、愧对天下的话。后来他把我抱上城头,让我对着城下的杀戮发誓如果有一天能够牧守一方,管教不枉死一人!”
“你还记得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?”陈生桃瞥了眼安静站着的长随,轻声问道。
“小人自然记得。”长随回道。
“你记得,但却永远也不敢说对吗?”陈生桃声音有些颤抖,语气冰冷似乎动了杀意。
长随感受到了陈生桃的杀意,遂沉声道:“老伯爷将家中粮食尽数散给了灾民,只靠喝些米汤度日,赴中都面圣时因吃多了皇帝赐下的肉饼,噎死了。”
“轰!”陈生桃一拳将面前尺厚的书案砸了个粉碎,厉声道:“所以我家丢出去的人,我要一点一点地找回来!”
谁也想不到,儒雅一生的陈生桃竟也是个入了境的武夫。